那年国庆,一个枞阳人遇见了韩愈

未出打工之前天天是假,打工之后除了偶尔有个星期天,天天上班,因此,长假于我,没有概念。

文友镜子打来电话,国庆期间作家协会组织“太白采石矶——琅琊山——吴敬梓故居”采风二日游,问我可准备参加。非常想去:一来可以长见识;二来可以见到很多景仰了很久的文友。回家与妻子商量,那几天正好是她同学毕业二十周年师生联谊会。妻子说:你那个采风,每年都有,我这同学聚会,二十年才一次,哪个重要,用手指头都能想出来。为了表示对妻子的体贴,让妻子觉得自己很善解人意,也可能是手指头想出的结果,我掏出了手机,用手指头给镜子发了个短信:“这次忍痛割爱!”


国庆的上午,端坐在妻子的店里,仿佛又回到了三年前。那时,我只要不上班或者厂里不忙,就会象现在一样,端坐在店里。有客人来,我就做生意,没人来时,要么是一本书,津津有味地读着;要么是一本帖,煞有介事地临模着。这叫做生意读书两不误。有近两年时间没在店里,镇尺宣纸笔墨砚早就被我带到了工作的地方。所幸的是《曾国藩家训》,《海子的诗》,《随园诗话》,《百姓说儒》,《易经》,《今古文尚书》,《唐诗三百首》,《纳兰词》等和几本《中国书法》还整整齐齐地躺在案头上,只是上面积满了灰尘。随手抽出一本,翻开一看,上面还有着我的批注及阅读的日期。嗯,真的还有点敝帚自珍呢!


这随手抽出的一本,就是《唐诗三百首》。因为它是八开的厚本,个儿小,在最上面。所以说这人啊,有时,还是要长得特殊一点,越是特殊,就越有机会。前面好多首诗,我都背过,最有趣的是元结的《石鱼湖歌》,后面还有个稚气十足的“背”字,落款是2003年6月,后面是女儿的名字。原来是那年暑假,为了鼓励女儿背《声律启蒙》,我就背《唐诗三百首》,我们互相监督打“背”字。那时,女儿尚在小学,没有现在功课的紧张,暑假多是让她玩到自散,偶尔捉下她,也多是打闹嬉戏。想着想着心里竟然有一丝惆怅。

比我心思更惆怅的是韩愈的《山石》,就在此刻,闯入了我的眼帘。想来也许是天意,就在作协那一群人,跑老远老远的路去拜谒欧阳修的时候,我却在妻子的店里,不经意地就遭遇了韩愈。虽说欧阳修老先生文起八代之末,又是三苏王安石曾巩的老师,一代文宗。但是与古文运动的旗手,八大家的扛鼎人物韩愈先生比起来,我看韩愈更重一点。

话说公元801年的夏天,韩愈同学辞了徐州幕僚一职,闲居洛阳。称韩愈为同学,并不是当下流行的调侃。因为其时韩愈刚参加完博学鸿辞科的考试。韩愈时的科举规定,擢进士第后还要通过博学鸿辞科的考试后才能被委派官职。有点象现在的大学生本科毕业,考了研究生,但成绩单还没有下来,暑假闲来无事,便与一干要好同学游山玩水,打牌喝酒遣兴。唐朝的洛阳,是个富贵繁华之所,许多欲干进而不能的才子志士,大多先淹留于此。

在洛阳的北面,有一个惠林寺。这惠林寺,据说还有一个投胎转世的传说,我觉得有点荒诞不经,因此这里不说了。一天,有人考证出这一天是七月二十二日,韩愈与李景兴、侯喜、尉迟汾三人一道,来到了惠林寺。有人更强,居然考证出韩愈是与他们仨钓了一下午鱼,同伴所得甚丰,而韩愈仅仅只钓到了一条小鲳子,联想到命途多舛,因此便萌生了退意。这更是无稽之谈!韩愈三岁而孤,由兄嫂抚养而大,自幼即自知读书,日诵记数千百言。在此之前曾三试擢进士第,三试博学鸿辞科,三上宰相书。其目的非常简单明了:“念昔始读书,志欲干霸王!”韩愈一生尊崇儒教,肯定坚守着“学而优则士”,“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”的传统儒家理念。这年的韩愈方才34岁,正当血气方刚之年,说韩愈因为钓不到鱼便萌生退意,打死我也不相信。但是这年夏天,韩愈到了惠林寺,却是不争的事实,因为据说至今还有韩愈留下的证据。

从《山石》诗中所表达出来的意思,我倒更相信是这样的。这年夏日的某一天,韩愈清晨即起,他要游览洛北的惠林寺。那时不象现在,5-600公里的路程可朝发夕至,即便是5-60里的路程,也够壮年韩愈赶一天的了,何况当时正当酷暑。紧赶慢赶,终于在黄昏蝙蝠出动的时候,赶到了惠林寺。这寺里的和尚当是韩愈的好友。见到方外好友,韩愈顾不上了旅途劳顿,何况这时老天爷也作美,即时下了一场透心雨,坐在庙堂里的韩愈,看着屋外在风雨中摇曳的硕大芭蕉和兀自怒放的栀子花,心境一下子好起来。

到惠林寺当然是要长见识的,比如我们现在,无论游玩哪里,肯定要拣那个地方最有特点东西出来看。那么惠林寺里,最得味的可能就是古壁上的佛画了。诗文书画,从来就是不分家的,好佛画韩愈当然更感兴趣了急忙点上蜡烛观看。一来当日风雨正着,蜡火飘移不定;二来赶了一天路的韩愈肠子早饿青了。当然也可能确实是壁画年代已久,就算是韩愈这样饱学之士也只影影绰绰地,没看到个明堂。这主要是因为韩愈的志趣可能不在这里,为什么呢,因为从下面的描述中我们可以看出来。匆匆忙忙地看完壁画,朋友便给韩愈铺床抹席准备了斋饭。饿极了韩愈无法顾及斋饭的粗粝,一番饕餮之后,便躺下歇息了。赶了一天的路,当然是倒床即睡。一觉醒来,可怜一弯清月,正从山岭之上直照进帘内,韩愈就再也睡不着了,他胡思乱想地想了一通,天一亮就和朋友告别(如果真的对壁画有兴趣,断可以在这个时候坐下来细细地研究,呵呵)。这时候有一个独去的“独”字,可见韩愈并不是一大帮人同游,倘是同游,应该不存在天明一个人独去的,除非韩愈和侯喜他们吵了架,但这也没有可能,因为那年韩愈还专门写了一首《赠侯喜》的诗,足以证明他们是好友。


一个人在山里转来转去,与我们看到的并无二致。山路险峻而不平,古松高大而伟岸,红叶烂漫而可人,溪水碧蓝而清冽。有人说过,大自然是最好的医师,仕途功名不顺的韩愈,此刻正投身在这个最好的医师的怀抱里。有一种念头在韩愈的心里一闪而过,人生这样不是很好吗?在山顶上看看风光,在溪水里洗洗脚,何必成天跟在别人的后面,让人像牵着鼻子的牛一样使来使去呢?我在朝廷里的那些朋友,想来是不知道其中的乐趣了,在朝堂里一直呆到老死,也不愿意回到这一片大自然中来,这是为什么呢?

这个念头,在韩愈的脑子里也只是一闪而已。因为他的胸中还有万丈丘壑,他还要解天子忧,致百姓福。游惠林寺之时,我宁愿相信韩愈是潜龙在渊,而不相信他是想骑鹤而隐。

《山石》这首诗,除了韩愈一惯押险韵,用奇字之外,还有一大特点就是用散文的形式来写的。这有点象今天易中天用娱乐化的口吻来讲史记一样。通篇无偶句,很多评论家说这首诗是移步换景,一步一景,我倒觉得有点像我写作文时记的流水帐。前面写一通景,然后对景生发一点感慨,这也是我初中作文时惯用的伎俩。让这首诗的知名度大大提高的是时隔二百年后的苏东坡,他在仕途不如意的时候,步其原韵,和了一首诗。结尾四句,意境几乎如出一辙。同样,苏轼终其一生老死舟中,亦未见其归隐。


时隔1200余年,在这个国家的生日之际,我享受着一天的休假,我读起了韩愈的《山石》。亦不由想起当年中考,一蹴而就,其时,亦是何等的意气风发,踌躇满志。及至中专毕业,兢兢业业,一心以工作为任,好不容易,混出了一点名堂,但“一朝身陷在工门,浑身解数施不成”,到了某一天,我还是被我们的政府当做改革的对象,“百分百,一刀切”,切掉了。此刻,坐在妻子的店里,想想韩愈,想想苏轼,再想想自己的境遇,心潮不免亦有些起伏不平了。

但又转念一想,此刻在琅琊之路上踽踽而行的那一大帮子文友,他们哪一个不是胸中有丘壑而豪情万丈?可是他们又有几人能如意呢?不安于现状,大抵是每一个人人生进步的动力。这样想着,心里不由又平静了许多。